到侗乡,热情的拦门酒,热闹的芦笙曲,欢快的歌舞,让人置身其中就美在其中,醉在其中。那坐在台阶上的阿婆,面带微笑,神态安详。她一身蓝布对襟上衣,黑色长裤,绿色胶鞋,银耳钉,银手镯,见到她的一霎那,我恍然见到离开多年的奶奶。一样的素雅,一样的慈祥。不一样的,是她戴了一方别致的头帕。
那头帕用深蓝色老粗布制成,四面滚了白边,两端有漂亮的花纹图案,再配上白色与彩色相间的丝线流苏,煞是好看。她见我对头帕饶有兴趣,便麻利解下,再麻利给我戴上。蓝头帕,红衣裳,竟毫无违和感。她笑,黝黑的脸上绽开一朵花;我乐,和她大声说话。暖暖的阳光下,阿婆与我细数她的头帕。
七岁,到了上学的年龄,邻家的阿哥阿妹穿上漂亮新装,有的还背上阿妈缝制的小布包去上学堂。阿婆的眼睛闪着光,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从小路走向寨门,走向学堂。彼时,家里兄弟姐妹多,父母苦挣苦扒,可总是吃不饱,穿不暖。阿婆小小的心里明白,她要照看弟弟妹妹,要割草,要帮阿妈干活,不能上学。阿妈看到阿婆眼中的光亮了又暗,暗了又亮,总是摇头叹气,叹气声与织布机那吱吱呀呀的声音伴着阿婆入眠。一天早上,阿妈将一方漂亮的头帕系在阿婆头上,那是阿婆记忆中的第一块头帕,阿婆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惊艳。头帕上用彩色丝线织出了几朵牡丹,花朵怒放,色泽鲜艳,好像透着香气,蝴蝶蜜蜂也想飞来。阿妈说,不能送阿婆去读书,但希望她的人生像花儿一样漂亮,像牡丹一样富贵。漂亮的头帕,阿妈的用心,让阿婆的心里开满了花。从此,她迷上了这漂亮的图案,迷上了阿妈那架吱吱呀呀的老纺车。
十八岁,漂亮聪慧的阿婆织布绣花远近闻名。秋后的晚上,一拔拔小伙子围着阿婆家唱歌、敲窗户,阿婆与姐妹们伴着纺布声与小伙子们对歌,直对得一拔拔小伙子高兴而来,失望而归。可是,那个晚上,月亮偷偷地藏在河那边的山里,夜虫也不再聒噪,溪水静静流淌。阿婆正收拾着丝与布,分明听到外面有声音,却无歌无语,风一般飘过。她下楼一看,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朝鼓楼方向走去,自家篱笆上却搭着一方漂亮的侗锦头巾,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图案,精致、艳丽、奇特。阿婆无比欢喜,她一直苦苦寻求侗锦的新花式,新图案。也曾听人说在遥远的山寨,有一位巧女,能织出很多与大家不一样的新图案。可山高路远,道路不通,方向不明,从未出过远门的阿婆不知如何去寻找。这方头帕亮了她的眼,也明了她的心。她知道,她的心,他懂。
四十岁,阿婆的四个孩子都在上学,大的秀上初三,二女儿丽上初一,三女儿霞上五年级,最小的雪也上二年级,成绩一个比一个好。阿婆白天眉开眼笑,晚上唉声叹气。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七岁那年的那方头帕,她也准备了一方,却不知道该戴在谁的头上。那个晚上,阿婆将头帕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,默默地抚摸那盛开的月季花,抚摸那展开翅膀就能飞翔的鸟儿,泪水静静滚落。她来到四姐妹的房间,她们一个个睡得很香。阿婆来到秀床前,直把头帕来比划,哼一句“不是阿妈不疼秀,实是阿妈钱不够。”回应她的是秀在梦中背着她听不懂的英文单词。阿婆来到丽床前,直把头帕来比划,哼一句“不是阿妈不爱丽,实是阿妈没能力。”回应她的是丽的喃喃呓语。阿婆来到霞床前,直把头帕来比划,哼一句“不是阿妈不痛霞,其是阿妈没办法。”霞转过身,睡得更香甜。阿婆来到雪床前,直把头帕来比划,哼一句“不是阿妈不供雪,实是阿妈学费缺。”雪却在梦中微微笑了。转了一圈,头帕还在阿婆手上,手心手背都是肉,这方头帕她送不出去。一狠心,阿婆将头帕藏了起来,改织了一方喜鹊图案的头帕。头帕织好的晚上,她再次来到四个女儿的床前,给女儿们依次戴上又轻轻取下,最后放在秀的床头。天未亮,她就背上包走出寨门,她要外出打工,她要让四个孩子都继续上学。她知道,秀看到喜鹊就会明白:母亲外出打工了,只要她们都好,只要她们都好好上学,她就会很开心。
六十五岁,寂静的山寨热闹起来。阿婆看到,一支队伍住进了山寨,他们带领大家开荒山、种茶叶,捡石子、修公路。几年间,寨子里有了宽敞干净的消防通道,道路旁栽种了各式花草,一年四季花香四溢,充满生机。甚至连大家不要的坛坛罐罐也利用上,就地取材做成了别具一格的宣传窗,房屋一楼刷满了漂亮的宣传画。山寨犹如枯木逢春,又焕发了新的生机。阿婆看到,一批批旅游观光的客人涌进山寨,他们将这里的山山水水收进眼底收进手机,他们对黑黑硬硬的农家老粗布充满好奇,对她那拿手的侗锦织物更是爱不释手。阿婆就织了这方给我戴过的头帕,上面织有精致的图案,我看到,那图案上一个个美丽的人儿手牵手,眯眯笑,齐步向前走。
是啊,现在的侗寨,大家正手牵手,眯眯笑,齐步向前走。
来源:怀化市作家协会
作者:蒲晓玲
编辑:redclou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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